对中国人来说,秘鲁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国家。笔者近期有幸赴秘鲁短期公干,漫漫长路上,读了几本关于秘鲁的书籍。后来,站在秘鲁的海边,前面是浩瀚的太平洋,天空有一群又一群的海鸟飞过。突然想到,秘鲁人对头上飞过的每一只鸟,是不是都情绪复杂?
很多国家,都有所谓“国运”。在秘鲁的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大富大贵的“鸟粪时代”,国家依靠出口鸟粪获取了大量财富,差点就实现了现代化……然而,并没有。
一
1866年5月2日,一支西班牙舰队炮击秘鲁首都利马卡亚俄港,后者旋即反击,双方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海战。当时双方实力对比是:西班牙已从昔日海上霸主之位退了下来,但海军实力仍然强劲,这支进犯卡亚俄港的舰队,集中了西班牙海军之精锐,铁甲旗舰努曼西亚号更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作战舰艇之一;秘鲁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独立时间不长,但海军力量并不弱小,而且在卡亚俄港拥有完整的要塞—炮台防御体系,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火炮种类之一布莱克利炮和阿姆斯特朗炮。
努曼西亚号打响了战斗的第一炮,秘鲁要塞圣罗莎也马上回敬炮弹,秘鲁规模不大但装备精良的舰队也开始出击。这场海战持续5个小时,西班牙舰队退出了战斗。后来双方都庆祝自己获得了伟大的胜利:西班牙声称摧毁了秘鲁要塞绝大多数的炮台,而秘鲁则表示他们击伤多艘西班牙军舰并使其失去战斗力,最终迫使他们离开,无法像当年一样再度蹂躏秘鲁。有意思的是,这场海战数月之后,秘鲁从英国新购买的两艘铁甲舰到了,秘鲁人开始策划一次袭击行动:西班牙舰队不是泊在菲律宾疗伤么,咱们开过去干翻他们!秘鲁人甚至雇佣了一位美国海军军官来负责此次跨越大洋的行动,虽然后来并未实施,但也颇能证明:秘鲁早非吴下阿蒙。
当时秘鲁底气十足,为什么有底气?因为有钱!历史公认的是:从1840年到1880年,长达40年的时间,是秘鲁辉煌的“鸟粪时代”,克里斯蒂娜·胡恩菲尔特所著《秘鲁史》一书这么写道:40年间,“秘鲁以平均每吨10英磅的价格出口了大约1080万公吨鸟粪,因此,在这40年的时间里,秘鲁从鸟粪贸易中赚取了大约1亿英磅,成为拉丁美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有了鸟粪贸易带来的收入,秘鲁成为南美洲军事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也是南美大陆最早拥有装甲轮船的国家之一,例如,1866年,秘鲁海军强大到足以打败进犯卡亚俄港口的一支西班牙舰队。”
事实上,在与前宗主国西班牙的海战中,秘鲁确实是赢家,虽然要塞炮台损失惨重,但还是逼退了西班牙舰队,而堪称战略性胜利的是:秘鲁从西班牙舰队手中收复了钦查群岛。钦查群岛位于秘鲁太平洋沿岸,历史上被称为“鸟粪岛”,在大规模开采前,这些岛屿上积累了厚达几十年的鸟粪,可以想象当年之恶臭,除了鸟类能够与自己的粪便相安无事,任何人类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习惯了优渥生活的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带着受伤的舰队离开了钦查群岛,他们长舒了一口气,秘鲁人也长舒了一口气。钦查群岛虽然气味不行,但绝对是秘鲁的经济命脉。
二
在秘鲁“鸟粪时代”开启之前约40年,一个德国人万里迢迢来到秘鲁考察。他观察到,有一条宽而低速的寒流沿智利与秘鲁海岸向北流动,围绕南太平洋海盆逆时针方向旋转流动,在秘鲁附近,由于季风和科氏力的共同作用,推动表层海水向西流动,这种海水位移,使下层海水的丰富营养物质升至表层,这里便成为鳀鱼、金枪鱼的饵料场,这一海域也因此成为世界著名的渔场之一,因此吸引了大量海鸟,海鸟数量之多,为世界各大洋少见。人迹罕至的沿岸海岛,便成了鸟类的天堂——虽然这些鸟类天堂处处是公共厕所,但并不妨碍它们快乐幸福地生活。
这个德国人名叫亚历山大·冯·洪堡,是一位科学家,他创造了一个历史纪录:史上第一次科学考察秘鲁寒流,后来,人们就将这一寒冷的海流命名为“洪堡寒流”。洪堡的另外一大历史贡献是:他发现并向欧洲人介绍了鸟粪的价值。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蕴含着中国农民智慧的民谚。没有足够的肥料,农业必然会因地力的衰退而歉收,中国人早在4000年前就懂得使用粪肥了,但欧洲人不懂,只能采用轮作的方式保持土壤肥力。时也势也,秘鲁迎来鸟粪时代,有多重因素叠加:其一,工业革命让欧洲人口激增,大量劳动力进城,造成极大的农业压力,粮食需求激增,亟须提高农业产量;其二,洪堡完成了科普,他在秘鲁考察时,发现原住民用鸟粪来施肥,产量很高,他把这个发现写进了书里。事实证明:鸟粪富含氮磷钾,对于提高土壤肥力,至关重要;其三,秘鲁独立后,又经历了长期的内战,终于开始经济建设,却碰上银矿资源枯竭,亟须开发新的财源,鸟粪成了意外之财;其四,随着蒸汽轮船和铁路的出现,世界大宗货物的运输成本迅速降低,从秘鲁运输鸟粪到欧洲,成为非常便捷的事。
于是,经历千万年日积月累的秘鲁鸟粪,从各个沿岸海岛上打包装船,源源不断运往欧洲。人们可以畅想的是,秘鲁鸟粪资源有多么丰富——在钦查群岛,鸟群密度高达每平方公里220万只,它们吃掉大量的鱼虾,又排泄大量的粪便,因为寒流作用,沿岸海岛常年干旱无雨,鸟粪越堆越高,最终堆积如山。谁也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毕竟鸟类比人类更早出现在地球上。在“鸟粪岛”的鸟粪山底层,说不定还有史前翼龙的粪便呢……
鸟粪开采也不难,《秘鲁史》上写道:“鸟粪与矿石和农产品不一样,容易获得而且不需要重型设备和高额资本投入,包装鸟粪以及把鸟粪装上开往欧洲的货船,只需人、袋子、铲子和运输,干活的人大多是罪犯或做苦力的中国移民,他们的廉价劳动力占生产成本的4%……”
说起秘鲁辉煌的“鸟粪时代”,不得不提一下开采鸟粪的中国劳工之悲惨。秘鲁废除黑奴制后,从中国南方掠夺、拐卖或诱骗过来的华工,成为地位等同于黑奴的“苦力”。他们经过了死亡率极高的海上旅行抵达秘鲁之后,又陷入了繁重的劳动之中,他们一度是鸟粪开采的主力。关于鸟粪场的劳动,一位秘鲁人曾写道:“连希伯来人构想出来的地狱,也难以和鸟粪场将鸟粪装船时那种难以忍耐的酷热、可怕的腐臭,以及被迫在这里劳动的中国劳工所遭到的惩罚相比。”而一位英国人更写道:“我可以证实,在这种悲惨的境况下,他们的命运是最不幸的。除了累死人的劳动(每个苦力每天要被迫挖掘5吨鸟粪)外,他们既没有足够的食物也没有起码的合乎卫生的饮用水……”
在华工血泪辛劳之下,鸟粪滚滚而去,财富滚滚而来。有人说鸟粪养活了饥饿的欧洲,其实,鸟粪同时也“造富”了惊喜的秘鲁。
三
秘鲁差点就因为鸟粪带来的财富实现了现代化。
一个国家,在一个关键的历史时期,能够掌握一笔巨大的财富,堪称可遇不可求的历史机遇。1895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败给日本,整个国家元气大伤,长期挣扎于贫弱交加之绝境,而日本不仅强占了台湾、澎湖列岛,而且获得了2.3亿两白银的巨额赔款,另外还有从中国缴获的舰艇等战利品价值近1亿多日元——要知道,当时日本每年国库收入仅为8000万元,单是来自中国的赔款即相当于日本4年多的财政收入。面对这样一大笔“意外之财”,日本当年几乎是举国惊喜,时任外务大臣的陆奥宗光曾兴奋地说:“一想到现在有三亿五千万元滚滚而来,无论政府还是私人都顿觉无比的富裕。”历史证明:正是利用清政府支付的赔款,日本一跃成为富国,更将其中一亿多元用于陆海军备扩张,极大程度增强了军力。
鸟粪创造的巨大财富,让秘鲁进入了长达40年的“鸟粪繁荣”。鸟粪归国家所有,换句话说,出口鸟粪赚取的所有收入都进了国库。1846年,鸟粪收入不足政府收入的10%,仅仅5年后,这个百分比超过25%,1861到1866年,增至75%,1869年到1875年,更是增至80%。
有钱好办事,这些收入都由国家管理,秘鲁政府获得独特的机会实现发展计划,他们确实用鸟粪收入,做了一些影响深远的实事:迅速偿还了外债,修建铁路等基础设施,通过为秘鲁黑奴购买自由的方式结束了奴隶制,以及在1854年结束了印第安人的贡赋负担,清扫了各种不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秘鲁史》一书对此评价说:
“鸟粪对于秘鲁国家的进步是毋庸置疑的。鸟粪出口繁荣时期,秘鲁政府的一项重要开支是用于真正废除奴隶制上。政府留出鸟粪收入的7%,从奴隶主那里以每个奴隶300比索的价格为25505个奴隶赎身。从理论上讲,由于何塞·德·圣马丁将军在1821年已经废除了奴隶制,秘鲁不再有奴隶了。然而,圣马丁发布废奴公告后不久,以前的奴隶仍被置于主人的监护之下。起初这种监护将持续到以前的奴隶年满21岁为止,但在1839年延长到50岁。国家的废奴支出综合反映了政令、意图和现实。一项简单的计算显示,秘鲁政府向奴隶主支付了765万比索,1854年之后这些钱主要用于扩大甘蔗和棉花种植园。”
鸟粪也让秘鲁政府成为国际金融市场的宠儿,这份意外之财使得秘鲁政府很容易从国际金融市场获得贷款,而且允许秘鲁以未来鸟粪生产为抵押来借钱——这种行动在未来导致了一场严重的金融危机。
到了19世纪80年代,持续了40年的“鸟粪时代”终于走到了尽头,秘鲁政府宣布破产,鸟粪资源终于出现了枯竭,而化肥的出现,更宣告了鸟粪市场之式微。接踵而至的秘鲁、玻利维亚与智利的太平洋战争(又称“硝石战争”“鸟粪战争”),秘鲁国土被占,遭受惨重损失。
直至今日,秘鲁仍没有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
四
这是一个让人困惑许久的话题。许多研究者都在分析思考:为什么秘鲁拥有鸟粪出口的巨大资源,却没有获得经济和政治现代化?
研究者公认:当年秘鲁政府“有钱却太任性了”。例如,不少秘鲁人发现国家突然很有钱后,开始想方设法向国家要债,理由是:独立战争时期我们家族为爱国军队提供了资金,这笔钱国家要还吧?这是一笔糊涂账,但政府全认了,于是更多的人提出更高的债务要求,政府一概都认了,反正债总能还清,鸟粪却卖不完是不是?当然,众所周知的是,这背后有多少腐败问题……
美国经济学家沙恩·亨特通过分析政府支出,证实秘鲁预算的53.5%用于扩大文官和军队官僚体系,20%用于修建铁路,11.5%用于对秘鲁人的转移支付,8%转移给外国人,7%用于减轻穷人的赋税。这些支出的性质说明了为什么秘鲁失去了经济发展机会。
《秘鲁史》则写道:“在鸟粪时代刚开始时期,秘鲁政府机构规模小,只有3个部,每个部有几十位官员。然而,鸟粪出口繁荣的需要,迅速扩大了秘鲁政府几乎所有部门,增加数百名政府雇员……如此的任意雇佣导致政府效率低下,腐败严重,把50%以上的政府收入用在低效的政府管理上,窒息了经济进步。”
本书作者克里斯蒂娜·胡恩菲尔特叹息说:“鸟粪贸易产生的巨额收入本可以用来把秘鲁建设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的典范,不幸的是,大量的鸟粪财富用于建立挥霍的国家官僚体系,或者浪费在宏大的铁路项目建设上,而这些铁路项目从来都没有完成。更糟糕的是,秘鲁政府把未来鸟粪的生产作为抵押品,在国际金融市场大规模举债。”
政府有钱任性,民众亦是如此。在“鸟粪时代”中通过各种手段大发其财的秘鲁权贵阶层,由于暴富而开始追逐进口商品,门、窗、钢琴、鞋子和衣服……统统从欧洲进口,结果导致本国大量作坊倒闭、工人失业。
这一点跟秘鲁的前宗主国西班牙之衰落何其相似:他们在大航海时代富贵了一百年,然而来自美洲大陆的真金白银,并没有给西班牙带来太大的好处,举国上下都陷入有钱任性的狂欢之中,尤其是那些贵族,金银来得太容易,他们都拿钱去买奢侈品了。什么完整工业体系之建立,什么可持续发展,什么转型升级,什么科技创新……一边去,有钱,先享受再说。
经济学上有个术语叫“荷兰病”,是指一国特别是中小国家经济的某一初级产品部门异常繁荣而导致其他部门衰落的现象,源于20世纪50年代,已是制成品出口主要国家的荷兰依靠天然气大赚了一笔,但由于过于倚重天然气,严重打击了荷兰的农业和其他工业部门,削弱了出口行业的国际竞争力,30年后,荷兰遭受到通货膨胀上升、制成品出口下降、收入增长率降低、失业率增加的困扰,国际上称之为“荷兰病”。
在今天,荷兰是高度发达的现代化国家,其实,应该还有一种“鸟粪病”,作为广大发展中国家之镜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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