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列车从新宿站出发,一小时许,就到了小田原站。跟繁华铺张的东京比起来,20万人口的小田原市就像一个安静的乡镇。距离车站不远的市内一隅,有一座不起眼的老人院,两三层楼高,空间有些逼仄,老人坐在轮椅上来到会客厅时,过道中的桌椅要挪开才能通过。
这是2012年8月的一天,98岁的长者穿着长袖衬衣,身形瘦削,面无表情,乍一看是一个生命力羸弱的长者,但稍稍观察,老人精神清矍,面色如玉,竟无一块老年斑,自有一股道骨仙风,而断无衰朽之气。
这就是自幼被称“天才少年”,后来又被尊为“围棋之神”、“昭和棋圣”、“一代宗师”的吴清源。
助手牛力力女士往棋盘一颗颗摆上黑白棋子。老人坐在轮椅上,埋首,上身几乎覆盖住棋盘,一动不动,直到几十颗棋子落下,才用手指指点几粒棋子,嗫嚅着评说。
那是一只嶙峋白晰的手,青筋凸绽,关节粗大,虬枝一般地弯曲,手指颤抖着指点棋子,难以准确锁定。
老人表达有些不顺畅,视力也不好,但思路依然清晰。“他要能看清楚他能下得非常好,”牛力力说。自从1984年70岁时从现役棋手正式引退后,吴清源从未间断对围棋的研究,没有一天不在思考围棋。
他早已搬不动棋盘,甚至看不清棋子,但“只要看到棋盘,眼中马上有了亮光”。
给人印象更深的是他的沉默。联想到他曲折传奇的一生,这沉默背后有一种波澜壮阔。他自幼以来的沉默,本身就让人感受到一种力量;而晚岁的沉默,又让人不由得想起这沉默背后一生的传奇与丰盛,胸中的丘壑,黑白世界的逐鹿厮杀,国族之间的情感撕扯,圣俗正邪的角力,天才与怪诞的两极。
2014年6月12日,是吴清源百岁生日。
生命中关键一年
1920年代初的北京政局动荡,袁世凯死后,军阀争权夺利、纵横捭阖,你方唱罢我登场,但高层的动荡,并未影响到北京宣武门内大街一家叫“海丰轩”的茶社里的纹枰论道,这里集中了当时中国围棋界最顶尖的高手汪云峰、顾水如、刘棣怀等人,如果按当时日本棋士的水平来衡量的话,他们有专业三四段水平。
1923年的一天,北洋政府平政院(司法部的一个部门)的一个下级官员,带着自己9岁的儿子来到“海丰轩”。在父亲的请求下,汪云峰让五子与孩子对局,结果输给这个孙子辈的小孩;让四子再战,又大败。围观人群骚动了。
父亲叫吴毅,小孩就是当时叫吴泉的吴清源。
后来,水平更高的棋手顾水如和刘棣怀又与孩子下了测试棋,比赛结果已不得而知。总之,1925年,当吴清源的母亲张舒文请顾水如把儿子带到段祺瑞府上下棋时,顾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当时的北京政府国务总理段祺瑞嗜棋,雇请顾水如、汪云峰等高手到家中下棋,棋士们往往能获得不错的酬劳。彼时,中国没有健全的比赛体系,棋士通常不能靠下棋谋生。
张舒文的请求充满无奈。就在丈夫带儿子去海丰轩的第二年春节,因肺结核去世,年仅33岁。这个来自福建、祖上富贵的大家庭迅速没落。
11岁的吴清源来到段府下的第一盘,就把一位高手打败,观战的段祺瑞甚喜,当即表示每月给他一百元奖学金。这笔钱对吴家来说可谓雪中送炭。当时的中国,中学教师的月工资不过五六十元。
终于有一天,段祺瑞跟吴清源下了一局。几天后北京的《晨报》报道,“段执政一日与吴清源弈,大败,愤然拂袖而起,进入内室……”那天,屋里几个棋手都没早饭吃了。
观棋时一直不敢作声的顾水如汪云峰等人立即责备起吴清源。原来,段祺瑞喜欢赢棋,棋手们往往让他“艰难地”赢棋,背后都笑称他为“常胜将军”。
从此段祺瑞再也不和吴清源下棋。不过,每月一百元钱还是照给,直到他1926年4月下台。
失去段祺瑞资助后,吴清源经常到天安门西侧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下棋,屡战屡胜,名字再次登上《晨报》,“天才少年”从此名满全城。
吴清源第一次把棋子放到棋盘上,是在7岁那年。此前,他和两个哥哥一样,在家整日诵读四书五经,接受中国传统教育。
围棋启蒙老师是父亲吴毅。吴毅在日本留学过两年,现在知道,他把大量精力花在了围棋上,经常出入东京的方圆社。后来回国带回来的书中,法律专业书没几本,围棋书倒有几十本,诸如《新桃花泉》、《本因坊道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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